曲折今夕藏不住 庭院深深叹流年——探访张爱玲的洛杉矶

曲折今夕藏不住 庭院深深叹流年——探访张爱玲的洛杉矶

曲折的流年
深深的庭院
空房里晒着太阳
已经成为古代的太阳了

——节选自《无题》,原载1945年6月《天地》第21期

■编者按20年前,1995年9月8日,作家张爱玲在洛杉矶一所公寓里悄然离世。时值中秋。

      张爱玲在洛杉矶生活的23年里,美国经历了从越战到后冷战时代的剧变,洛杉矶崛起为太平洋沿岸最发达、城市化最广泛的后工业资本主义都会。洛杉矶地区令人叹为观止的“地理去中心化”(城市郊区化)、“人文价值边缘化”(因少数族裔人口激增而致)及“汽车和高速公路异化征候”等当代都市万象,在她晚年的书信与写作中(尤其是生前未发表的散文《一九八八至———?》)均有所反映;对“避世而不弃世”的张爱玲而言,这个并不一定适宜人居的城市,最大的好处是能够保护个人隐私,保障个人尊严。

好莱坞:无人应答门铃

        张爱玲1972年从旧金山搬到洛杉矶,直到1995年去世,一共在洛杉矶居住了23年。人们口中的洛杉矶其实多指南加州大地区,是以洛杉矶市为中心,包括周边80多个大小城市的洛杉矶郡。然而严格来说,排除流浪时期所住的旅馆,张爱玲住过的几处公寓,在行政上都属于洛杉矶市区。她是个城市人。

        初到洛杉矶,张爱玲在好莱坞东区一栋公寓(1825 N Kingsley Drive, Apt#305, Hollywood)一住10年,从创作年表看,《海上花注译》就是在这里完成,《红楼梦魇》与《惘然记》也出版于这段时间,《小团圆》的创作也在进行中。这个地址离好莱坞地标中国戏院大约要乘10分钟公共汽车。1990年代后这个地区已成为热闹的泰国城,张爱玲的旧居离我现在常去的一家泰国餐馆只要走几分钟路。

        张爱玲当年住的公寓楼,外表看起来很漂亮,白色门墙上爬满青藤,门前种着一棵高大的棕榈树。1995年张去世后,张爱玲遗嘱执行人林式同在公寓前拍过一张照片,没有青藤。30多年前张初搬入时,那棵棕榈树只怕也只够她高。

       恰好有人从公寓楼里出来,我乘门未关严,便走进门去。这种老式单身公寓楼的结构都像廉价旅馆,长条形的方建筑,铺着陈旧青色地毯的长廊,一通到底,门户对门户,一模一样。我按响305号房的门铃。无人应答。

       张爱玲给林式同的信件里,把城市地址写为“好莱坞”,其实好莱坞在行政上并不是一个城市。她在上海以写英文影评初露锋芒,成名后也写过许多剧本,算得上是个职业电影人。住好莱坞,拥有一个好莱坞的地址,多少有些归属感吧。

       林式同并非文人,经庄信正介绍认识张爱玲前,连她名字都没听说过。他第一次受托来见张爱玲,她只把门开了条缝,抱歉说衣服没换好,让他把托交的信放在门外就请回去。她一是怕生,二则受英式教育影响,不在睡房见客———她一直住单身公寓,没有起居室。

流徙于大洛杉矶地区

        一年后,张爱玲主动联系了林式同。在一家汽车旅店的会客厅“接见”了他。“……走来一位瘦瘦高高、潇潇洒洒的女士,头上包着一幅灰色的方巾,身上罩着一件近乎灰色的宽大的灯笼衣,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。”张不是装神弄鬼,宽袍大袖是怕皮肤痒,走路无声息是穿了毛拖鞋,头上包巾则是怕虱子而把头发都剪了。她晚年的装束一直如此,出门也穿毛拖鞋,有时戴上假发套。

       那是1984年秋天,张爱玲刚刚开始她人生一段奇特的历程:从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这3年半时间内,她为了“躲虫子”,辗转流离于大洛杉矶地区的汽车旅馆间,过着半流浪的生活。汽车旅馆虽然简陋,却定期有人清理打扫,连床也不用铺,对怕做家事的她倒也方便。这段期间内,她半被动半主动地丢弃身外物,起初也许是为实际原因,后来渐成习惯,融为生活境界。她所购置的一切物品都是可丢弃的,在家中也用一次性餐具,毛拖鞋穿脏即丢。1980年代兴起的快餐文化正投其所好,一次性消费成为她的生活禅。这种害怕物累的精神状态她一直保持到去世。

       流浪期间,她连移民证件也被清洁工偷去,不仅居无定所,连身份也没有,成了一个真正的异乡人。据林说,她平均每个星期搬一次,这应是夸张,否则3年半内搬家次数达180,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纪录。洛杉矶也没有那么多汽车旅馆可搬。若旅馆干净无虫,她很可能一住数星期乃至数月,但若不满意,住了一周就搬大概也是常事。这样估计下来,若平均一月一次,3年半里也有40次,仍算一项纪录。

       这一切麻烦,究其根源竟是为了躲跳蚤。她言之凿凿,说那跳蚤是南美品种,生命力特别顽强,而且小得肉眼都看不见———谁都记得她18岁写出的比喻“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,爬满了蚤子”,半个世纪后竟在她身上活过来,梦魇成真。这仿佛是卡夫卡式寓言,是不无幽默色彩的魔幻现实。

       没有人能主动联系到她,就算有电话,她也很少接。她不是傲慢,而是真被生活中的诸多小事缠身不得开脱。她健康不佳,小毛病层出不穷。为了申请政府的医疗福利,她不得不重新申请入籍,自己乘车去下城(Downtown)的移民局办理———张爱玲跻身于无数中南美偷渡客在移民局排队,这是让人心酸的事实。

       起初张爱玲只在自己熟悉的好莱坞附近找旅店住。后来渐渐往北往东搬。在开始住汽车旅店前,她在好莱坞另一家公寓(2025Argyle Avenue,#26)住了短短两个月。这里地势高,算高尚区,但坡陡,上下坡走起来肯定很艰难。从Argyle街走下去,几分钟就到热闹的星光大道了。她喜欢的嘉宝,在道上有一颗星。

       从林式同所能回忆的几个地址看,张爱玲搬离好莱坞后,住过的城市有北好莱坞、伯班克(Burbank)、蒙特利公园(Monterey Park)、色波佛达(Sepulveda)、帕萨迪纳(Pasadena)。其中蒙特利公园是1980年代新兴的华人社区,别名“小台北”。洛杉矶地区最大的中文书店“长青书局”就在这里。

       她在韩国城租了个小储物柜存放文稿字纸,表格上也填了林的名字。近年陆续发表的一些遗作,多由此而来。韩国城在好莱坞东区南边,她租用这个储物柜,想必也是因为这段时间搬来搬去十分麻烦。

张爱玲最后的公寓,从1991年7月住到1995年9月逝世。 小汉/摄

西木区:最后的公寓

        1988年秋天,张爱玲从山谷区(The Valley,洛杉矶北部地区)写信告诉林式同,皮肤病好了,可以找固定住所了。她惟一一篇写洛杉矶的文章《一九八八至———?》,看文中描写,应是在山谷区。她写卫星城街道景象:“行人道上人踪全无,偶有一个胖胖的女店员出去买了速食与冷饮,双手捧回来,大白天也像是自知犯了宵禁,鬼头鬼脑匆匆往里一钻。”活灵活现写出郊区城市的广漠枯寂。

       过了几天,张爱玲又从一家洛杉矶下城的汽车旅馆写信,请林式同赶快替她找房子。没等林找到合适的地方,她自己在下城东边找到了一家公寓(245 South Reno Street,#9),离她最后住的那家汽车旅馆只有一英里路,她在这里住了大半年。按时间推算,著名的戴文采翻垃圾事件就是在这里发生的。戴文采的举动也许让人不齿,但文章却很动人,是张迷“走火入魔”之作。她写第一次看见张爱玲真人,感觉极其震动,自言好像看见林黛玉从书中走出来葬花。这是个极好的比喻。

       张爱玲年底约满,又搬。超级巨星身份暴露,只能躲。恰好林式同在半英里外造了81单位的公寓楼群(433South Lake Street,#322),张爱玲看过后很满意,很快就搬入了,从1988年底到1991年6月一共住了两年半。

       从公寓前的小街走出去,是个人造湖公园,从街口可以看见下城的高楼。1980年代中起,大量拉丁美洲与亚洲移民迁入洛城,下城附近多为拉丁族裔人,龙蛇混杂,环境日趋混乱。如今这一带已完全是拉丁人的天下,俨然一个墨西哥城。

       张爱玲在街上被拉丁人撞跌,肩骨断裂。公寓经理问起来,她轻描淡写带过不提,只在给姑姑信中说:“这些偷渡客许多是乡下人,蛮撞有蛮力。”倒像是替撞她的人开脱。她没有车,不会开车,大概也不想学,出入都靠步行与公共交通。洛杉矶地区公共交通极不方便,去一个地方常常要转好几次车。稍有能力者,想尽方法也要买部旧车来代步。剩下搭公车的,十有八九是社会底层人民,流浪汉,酒鬼,不谙英文的非法劳工。张爱玲装束怪诞,手提纸袋,有如潦倒的bag lady(“纸袋流浪女”)。她混迹其中,便隐身人海,时时在人群中,却又是“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”

       1991年4月,她写信给林式同又要搬家。以她的性格,除非万不得已,绝不会求人帮忙的。原因又是虫患———“虫幻”也许更确切———她在信中说每月花两百美金买杀虫剂,“橱柜一格一罐”,已是偏执狂地步。然而她做任何事都理所当然。

       她在信中列出房子的要求:小房间(大点也行),有浴室、冰箱(没有也行),没炉灶、家具(有也行),不怕车声飞机声之类噪音。关键是要新房子,没虫。

       1991年7月林在西木区(Westwood)替她找到单身公寓(10911Rochester Avenue,#206),她仍然坚持自己搬家,不要帮忙。

       这是张爱玲最后的居所,也是张爱玲在洛城所住最好的一区。这个区离UCLA(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)很近,张说隔壁就住着两个台湾研究生。她在邮箱上用了假名Phong,越南人的姓,对伊朗房东解释说是怕人来借钱。林式同在这里第二次见到张爱玲,虽然一直有书信电话联系,离第一次见面也有7年了。这里环境虽好,却未必是张的理想居所,这里没有她听惯的市声。路口有家大型书店Borders,10年前才建起,大致就是张爱玲去世的时候,她没赶上———她也未必喜欢书店。她看的“垃圾”小说在超市里就能买到。

       门牌上写着招租,我按了经理的门铃,无人应答。张爱玲当年的206房,现在是一个姓Karp的人住着。我按了他的门铃,也只有留言。张当年肯定没有留言机。她一贯极少接电话。林式同可算是她在洛城的惟一朋友,即便如此,他与张爱玲也极少见面。林有时要找她,得先写信去通知,张接到信后才接电话。有时在电话里聊天,说些闲话。张一次对林提及三毛,说她怎么就死了,语气中颇不以为然。林无话可对,因为他根本没看过三毛。这滑稽的错落,对张也算一种世俗乐趣吧。

       1992年2月她立遗嘱,指定林为执行人。给林信中说,为了办大陆版权委托书,“在书店里买表格就顺便买了张遗嘱,免得有钱剩下就会充公”。听起来像开玩笑,但张爱玲对钱是不开玩笑的。

       1994年《对照记》出版。《联合报》颁她终身成就特别奖。她手持标题“主席金日成昨猝逝”的报纸拍了一张照发到台北隔岸领奖,乌黑眼神里的俏皮笑意与半个世纪前没有什么两样。

       这是她最后一张照片。1995年9月初,她在西木区公寓悄然离世。时值中秋。

       5月份她曾写信给林,说想搬到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或内华达州的拉斯维加斯去,还在信中附上剪报资料。两个地方都在沙漠中,比洛杉矶更热更干。她要把自己晒成一缕青烟吗?她没有搬成,还是洛杉矶的冷月葬了她的诗魂。(此文资料来自林式同《有缘得识张爱玲》)(录入 钟婷)

作者: 小 汉    来源:《南方周末》


最新文章
[ninja_form id=2]